学者书画家阮荣春以表现扎实的传统笔墨功底为主的创作路线，跟随着他自己经过实地写生和观察自然景观之后，对于“写生”这个概念有了重新认知。他的山水画在笔墨意境上，雄伟壮丽和清新平和产生两种不同的基调。倾向表现传统笔墨功夫的作品，以“造境”与“写境”并行，在一片墨韵变幻中，含蓄地处理墨色的阶层关系，并能适时地实虚相应，营造丰富的层次效果。最引人注意的，是他掌握全景式大结构、大体量的构图能力非比寻常。北宋全景式山水的构成在主结构的完整中造成一种震摄的视觉效果，无论是作品尺幅大小，都能体现出一股气势。

　　尽管，阮荣春已经表现娴熟的笔墨，但是，我更注意到他几件立意甚佳的作品；这些作品可以观察他创作实践的理路。我想，这种体会是植基在对事物的客观观察中，在自我心理沉淀和发酵之后的产物，这同时是阮荣春水墨创作的一种特质，他长期从事艺术理论、美术考古等方面的学术研究，促进他从中国古代美术历程的视野进行探索，一如他的〈墨竹〉(70×46cm)题记“板桥画竹过于拘束，昌硕画则狂放有余，余意在两人间”所表述的意义，他的画理在研究的基础上前进。

　　另一件以植物为题材的作品，透露了阮荣春探索生命意象的意图。〈银塘秋光里〉描写荷塘残叶的剎那和某种时间缓缓前进的平行关系；残叶败荷因为生命成熟之后，不知道从多繁盛的景象折断，「折」的过程里有多少的生命想象和时间的意象，选择让枯叶剎那间垂落在枯干底部与水面相接的画面，像是将要“化作春泥更护花”的诗意，或者生命的兴衰岂是看着残叶败荷的枯黄所能定义的。〈春风如歌〉与〈春晨乐章〉在如歌的行板中宣示着充满生意的季节又将在山水间留下痕迹，有着南宋李唐气势的布局和淡雅的水墨晕染，主题的结构完整，体现出春天的时间特性。我以为，这里面要探究的不是笔墨的功夫或者传统对水墨画的意境或者才情、品德的诉求，藉由物象传达更多的内在体悟和创作者心理反映，才是我们观赏时的关键所在。

　　就创作的主体意识而言，以彼此间相互联系的主题探讨对“时间”与“季节”的看法，连续性的主题探索中，较偏重在时间与人文、自然的关系。就表现形式而言，无论如何简约地分析画面的构成关系，在早春晨雾下的树林和几抹红叶妆点的清秋，依然彰显阮荣春在笔墨上的用心。然而，歌咏时间在他所营造的一点点淡雅、一点点惊奇和一点点抒情的气氛中，则是更能回味的了。若就作品的内涵而论，对于中国的哲学性、文学性、艺术性思考，也是阮荣春致力表现的方向之一，例如，虚实相应的观念、抒情的意境、古代诗人的隽永，或者创作信仰的精神现象。在美术创作发展的脉络中，自有其时代性、社会性、历史性的意义与价值，在这些过去的历史传承中发现问题，重新思考创新观念。在阮荣春水墨绘画发展的同时，所谓的传统或者强大的文人画系统，已经不再是争论的焦点，而是选择创作发展出自我的样貌，并在自我的领域中寻找出一条可能继续往下的道路。由此，现代水墨绘画的反省或开创已然无须从反叛传统中思考出路，更不必墨守古代的守旧成规。

　　明代范允临在《输廖馆集》中明白揭橥：认为学画者「宋元诸名家，如荆、关、董、范，下逮子久、叔明、巨然、子昂，矩法森然，画家之宗工巨匠者。此皆胸中有书，故能自具丘壑」。诸如此种作画的要求与条件，实在是立了种种法则与要规。也可以说“合乎法度”者，才能“意境高远”。这种现象影响所及，绘画已不是纯粹的绘画了，而是综合性知识的表现，与传达学问的符号，更确切地说，表现的技法已成为概念化的记忆。欣赏画作必须具备有关的各种知识，在创作者个人修为上，必须在“学问、才情、道德、思想”之中具备文人的气质，有文人的兴味。事实上，在文人画的系统中面对称为写意的水墨画时必须先要以读书的方法入手，而不是从直观的角度进入创作领域，这套承袭自以孔子为尊的儒家体系所强调的精神即在于，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古代儒家以为，礼节乃仁之貌，歌乐乃仁之和也，故“人而不仁”必不能行礼乐。古代知识分子则延伸这种意含，将绘事亦作为礼乐看待，故如孔子的观念，必须先求成为君子而后方能具有文质彬彬的气质。

　　把水墨画当成学问的观念，是知识分子数百年来的坚持。在中国长期的农业社会中，以道德伦理为基点的环境，能够把美感提升到知识的层次上讨论，固然有过辉煌的成绩，但在工商社会与科技信息发达的现代生活模式冲击下，艺术似乎有所变异，从追求当代生活面貌的创作，到与国际艺术潮流契合的表现形式，水墨绘画已经扩大传统的界域。清代以后，中国画坛受西洋绘画的影响，逐渐将西方的透视和注重对象物体积、质感的表现，放进水墨绘画的形式之中，加诸于现代西洋式的美术教育推波助澜，大量的观念均取撷自西方的艺术创作的思想或者方法。然而，阮荣春的水墨绘画以学理入书画，却仍在一条未曾中断的脉络中进续进行，并非承继古代文人绘画的形式，而是对于文人画在形质上秉持学识与人品的要求，凸显自我知识的核心内涵，未曾放弃读书为尚的精神，阮荣春在创作中体现如一个以清音传颂美好时光的歌者，在晨起暮下与记节变换中余音绕梁。

　　胡懿勋(台湾),上海大学艺术研究院副教授、艺术史博士。